记念刘学州：网络暴力何时休？
撰文 | 李信马
编辑 | 杨博丞
题图 | IC Photo
刘学州的遗书约有6980字。
15岁，是刚刚初中毕业的年纪，中考作文对字数的要求一般是500字到700字，绝大多数人，凑字数都凑不到七千。而他的七千字，结构完整、层次分明、语言流畅，字字泣血。
斯人已逝，许多人却还不清楚具体的经过，七千字，在碎片化阅读的当下显得过于冗长。对此，本文将以第三人称的方式，按照遗书的原意，以及他在抖音和微博发布的信息，来还原他的一生，毕竟不经了解，便不应该有发言权。
然后，我们再谈他的死亡。
童年
他在石家庄长大，四岁时，父母因为爆竹事故意外去世。在已经焚毁的家中，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，母亲和他说：“你好好学习，听姥姥姥爷的话，等妈妈好了给你买好吃的。”
图片来源：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网站
之后他在村里上学，却被其他人孤立，欺负他的既有同学，也有老师，还有其他村里的人。小学六年，他换了五所学校，都没避开校园霸凌，后来疼爱他的姨妈也因为婚姻破碎而去世了，他想了很多，开始“懂事”了，想要替姨妈照顾自己的姥姥。
六年级时，在县城的寄宿学校，他的成绩不错，班主任鼓励他上台表演，并让他成为班委成员，他渐渐变得外向，学会了反驳，受到的欺负开始变少。
在人间
一名男老师在醉酒后侵犯了他，并威胁他保密。
他在宿舍楼的楼顶吹了一晚的风，接近崩溃，开始抑郁。
村里的人说他是父母买来的野孩子，他想知道是不是真的，去问姥姥和姥爷，老人承认了。
他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，在宝贝回家志愿者网站上登记了信息，因为老人不愿说出同村的人贩子是谁，他与老人有了隔阂。
2021年12月11日，他在微博上说：“希望有一天可以变成一个普通的小孩， 哪怕一天。”
12月14日，他在抖音上说，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，他都会积极去面对，过好自己的生活，希望30岁时完成学业，能够买下自己的房子，教书育人。
一个月
12月14日的下午，他在翻出的疫苗本上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“丁晶”，还有生父的名字“丁双全”。他找到电话到了过去，对方说：“没有，没有，你打错了。”十几分钟后，在微信视频里，丁双全说，当年没收钱，只是想给他找个好人家。
第二天，他也加上了生母张女士的微信。
12月16日，他在微博上说：“看到这个本子的时候这些年经历的苦难和艰难随着泪水一起涌出，突然回想到了这些年走过来遇见的各种不幸，‘平芜尽处是春山’，你好，丁晶！”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差不多也是12月16日，丁双全所在地的出所的吕警官打电话给他，说，他们的亲生父母已经离婚，不要把他们的家庭搞得四不像，他感到绝望。几天后，丁双全和吕警官陆陆续续告诉他，丁双全不能去石家庄，会被他现任的妻子知道，只能他去大同认亲。
从找到他的名字，到他的死亡，刚好一个月的时间。
辗转
最后一个月，他走了很多路。
亲生父亲带着吕警官和他的“四爷爷”来看他，最后给了他五千块。29日，他在微博上晒出了合照，感谢了警方、政府、媒体还有网友们。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丁双全走之前告诉他，他是被卖掉的，因为自己付不起彩礼，错主要在他姥姥和姥爷身上，听完后，他的情绪崩溃，几天没睡好。
村里被买来的孩子不止他一个，他所知道的就至少有七八个。
后来他打电话追问，丁双全说，他一共卖了两万七，但自己只收了几千块，其他的被人贩子和医院拿走了。后来，丁双全又转给他三千块。
他转北京去大同，生父接待了他，但不肯带他回家。参加了弟弟（生母那边的）的生日聚会，见到了不少血亲，还在生母的家中住了两晚，但听到她的姐姐抱怨她不该和自己相认并带回来，感到绝望，于是又回了石家庄。
学校还没开学，他无处可去，只好到舅妈家暂住。
风起
网络上开始有人说他在炒作，拎不清黑白，这是他没遭遇过的新的霸凌。
他对生父生母说想要有个家，但没有人真的想要他。他想让亲生父母负责，因为自己现在没地方住是他们造成的，他的生母朝他吼道，不是他们造成的，是他的养父母造成的，如果没有养父母不买他，就会有更好的人家来买他，然后拉黑了他。
不过从后来他的微博来看，应该是删除而不是拉黑。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生父丁双全说，他是个白眼狼，拉黑吧，再也别联系了。不过并没有拉黑，第二天，他和前妻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，开始诬陷他和洗白自己（刘学州语）。
针对他的网络暴力越来越肆无忌惮，因为有了来自“当事人”（生父生母）的证言——刘学州找他们要房子——而显得理直气壮。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能算得上好消息的，就是他的孤儿补助又发下来了，在生身父母双全的情况下。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在社交网络上，2022年1月17日的00：31，他的状态还是“保持理智……”，一个半小时后，他开始爆发，再不复之前的阳光。
“这是我现在的家，我怎么去住？”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他一边愤怒，一边解释，因为一直有人在抖音和微博上攻击他、骂他，买的高仿的鞋子，都成了攻击他奢侈的点，对了，还有他有钱去三亚。
尘落
最初，他去三亚的目的是为了治愈，第二次时，是为了解脱。
刘学州1月4日在三亚发布的抖音内容 图片来源：刘学州抖音
在《新京报》的报道中，张女士表示他们曾借钱让孩子去三亚旅行。
对此，刘学州在微博上表示了否认和震惊，据他所说，去三亚玩用的是自己打工攒的钱，准备回家时，才给他钱让他给生母买点礼物。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微博
1月21日，他发了9条微博，首字母连在一起是“rebirth”（重生）。网络上攻击他的人越来越多，他似乎也不在乎了。
1月22日，在石家庄正定国际机场2号航站楼，他发出一条微博：“世俗埋没了一切。”
1月24日00：02，在三亚，他在微博上发出了这篇遗书，并说：“生来即轻，还时亦净。”
1月24日00：07，他在抖音上说，bye。背景是他对着太阳伸手，像是要握住光明，又像是光太过刺眼。
图片来源：刘学州抖音
凌晨4点，刘学州经抢救无效死亡。
未完
见识了血缘亲情的伤害，冷漠无情，人性的扭曲……变态……见识到了“人心”的黑暗，把这些苦难置于一名15岁少年的身上，他终于承受不了了。
但他并没有不恨，在遗书的最后，他写道：
“希望人贩子和我所谓的‘父母’，还有那些在网络上丧尽天良的人，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！手机相册里有一些证据和录音，希望警察叔叔在最后也可以替我为我的一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。”
人贩子，抛弃他的生身父母，网络暴力的施暴者没有得到应有的制裁，是他走之前的遗憾。
人贩子就在刘学州的同村，医院也是拐卖的同谋，这些都是可以追溯到的，据刘学州所说，仅在他同村就有七八人也是被拐卖来的，其他村也有，如果这样都可以平安无事，真的就太可笑又可怕了。
抖音400万粉丝的律师桃矢王唯恰好两次讨论过刘学州事件，认为刘学州的生父丁双全和生母王女士，明显存在拐卖儿童的行为；在认亲后两人一系列的行为，包括拉黑、诽谤、辱骂以及可能的引起网暴，对刘学州的死亡有不可推卸，或者说至少是有关联性的法律责任。
据媒体报道，25日时警方已经联系上刘学州的生父母进行调查笔录。拐卖儿童法定最高刑为十年，不过依据《刑法》第八十七条，法定最高刑为五年以上不满十年的，经过十年不再追究；法定最高刑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，经过十五年，不再追溯。而刘学州已经15岁了。
至于具体实施网络暴力或经营相关业务的的人，则属于侮辱罪或涉嫌非法经营罪，而且造成了被害人死亡的严重后果，可以进行公诉。《刑法》第二百四十六条，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，情节严重的，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、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。
但施暴者能会被惩罚，则要看案件是否被重视，现实中，绝大多数网暴并没有付出代价。
余波
在刘学州之后，《新京报》成为下一个被网暴的对象，原因是其在2022年1月18日晚间上线的报道发布的偏向性明显的报道，《新京报》前后有多篇和刘学州相关的报道，但选择了这样的报道方式，从媒体的角度来看是失职的。
不过微博管理员1月26日发布信息，站方对2022年1月1日至24日凌晨给刘某发送微博私信的用户情况进行了排查，通过图表形式展现不同日期当事人接收私信数量的比例情况，可以看到，17日就已经有大规模的网暴出现，并在18日达到了高潮。
图片来源：微博管理员
从时间来看，《新京报》的报道推了一把，但推了一把的绝对不止是《新京报》，这个数据太异常了，也无怪乎刘学州猛然间难以承受。26日，微博通过排查，决定对1000余名在此期间发送私信用户暂停私信功能，28日，自1月12日至24日0点的1239个与他有私信往来的用户，40个违规账号予以永久禁言处置，52个账号予被以禁言180天至1年的处置。
刘学州发布内容基本是在抖音和微博两个平台，也主要在这两个平台遭遇到网络暴力，而抖音上的网络暴力来得比微博更早，集中在刘学州的抖音账号评论区和其他抖音博主的视频内容。实际上，这些内容现在都已经很难找到，因为在网暴时，无论是在微博还是在都抖音，都大量使用了小号和私密账号，而在刘学州自杀后，又大规模的进行了删帖，难以追溯。
在刘学州的抖音评论区，不时会有人@一些名字，都是之前网暴刘学州的用户，但是点进去，却会发现很多已经注销，或者改名，之前的留言和视频更是不见了，比如138万粉丝的真话哥，现已被封号，但视频却还可以找到。
图片来源：抖音
我们采访了字节跳动的一名前评论内容员工，据他介绍，对于评论内容，抖音会进行一轮机器筛选和两轮人工处理，对于热门敏感事件，在发酵的第一时间就会有大致尺度，然后根据事态发展不断细化。对于刘学州事件这样的，不太可能被漏掉，会给出相应的标准，并对应出评论尽自己可见、视频限流乃至封号等处理手段，如果通过机器人进行大规模的回复，则会有对应的部门处理。
纯以技术水平来看，新一代互联网巨头字节跳动无疑要比微博更强，但和刘学州相关网络暴力却在抖音出现地更早，整治上似乎也没有做到更好。对此，我们也多次联系了字节跳动进行咨询，对方公关没有具体回复，只是给出了抖音关于开展“清朗·2022春节网络环境整治”的公告。
其中，在“集中治理网络暴力、散播谣言等问题”一项上，抖音表示一直以来都在持续打击网络暴力行为，从2021年10月至今，5个月的时间里，平台共封禁存在网络暴力行为帐号120个。
补牢
恶意的揣测、辱骂、攻击，真的太多了。那些用刘学州的话来说，在网络上丧尽天良的人，“内心黑暗”的人，真的太多了。而平台的不作为，让人很难相信，是无能为力而非故意放纵。为什么有一些我们不该看到的内容，我们就都看不到；而不该一名15岁少年看到的话，他却会看到？
图片来源：抖音
惨象，已使我目不忍视；流言，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，来推测中国人的，然而我还不料，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。真的猛士，不止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，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，还要敢于直面漫天的谣言和网络暴力嘛？
但对互联网平台来说，冲突似乎就是流量，就是价值，而对错，是另一回事，至于处罚，可以不当回事。那么，真的有人会悔过嘛？在相对主张“理客中”的平台知乎上，我们找到一名叫做“流水的花无缺”的用户，1月20日时，他对刘学州的质疑，引来了不少赞同，也算是在知乎网暴刘学州的带头人之一。
图片来源：知乎
而现在，搜这个名字已经找不到这位用户了，因为他现在叫做“门泊东吴万里船”（在知乎点击@他原名后会直接进入新的主页），之前的不少评论也被删除了，有用户找到他刚好一年前他的发言，他对“墨茶之死”的看法。墨茶在2021年1月10日因贫病交加，死于出租屋，但这位用户的眼中，容不下沙子。也很难相信，他会有所改变。
图片来源：知乎
“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， ”他对我说，“你就记住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，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。”——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
那些批评刘学州的人，假如有和他一样的经历，又会表现得怎么样呢？
2022年1月22日，中央网信办发布通知，决定自1月25日始，开展为期1个月的“清朗·2022年春节网络环境整治”专项行动。其中工作任务的第一项，就是集中整治网络暴力、散播谣言等问题，切实维护网民利益。
22日发布通知，25日开展，而刘学州死在24日。之后是抖音和微博轰轰烈烈的配合运动。不知为什么，我只觉得有些堵，害怕这不会是最后一次，也的确不可能是最后一次。今天是1月30日，也是他的“头七”，假如我们和刘学州一样，真的相信有所谓的 “在天之灵”，他将会有新的旅程，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，——但是，现在，却只能如此而已。
我说不出话，但以此记念刘学州。